莫做有心人

世间存在因果律，比如地球自转然后四季更替。人间事也仿佛可以用因果律来穷尽，比如好人终将得好报，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宗教加以利用，警醒众生说“今日之因明日之果”，苦今世即修来生。休谟也对其乐此不疲，他说过一个形象的比喻：太阳晒石头，石头就发热。因果律属于形而上学的概念，为此休谟写了厚厚的几大册书来阐释，才智平庸的我们只能借助他的比喻来领悟。太阳晒石头，石头势必发热，而石头发热，则未必由太阳曝晒而至，也可能是火烧焰烤的原因。事物错综复杂，绝非简单的因果律可以穷尽的。大多数情况下，衣冠楚楚的人是禽兽，好人不得善终，付出没有收获，有心人被上天辜负。
上帝造人，只是叫我们生活，并没有叫我们思考，我们一思考，上帝就要发出鄙夷的一笑。《荒原狼》里说大多数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人原本不愿游泳，也不愿思考游泳本身，因为人生活在陆地，并非水生动物。倘若把思考当做人生的首要大事，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却因此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总有一天思考者要被水淹死。赫尔曼?黑塞的论断充满着尼采的思辨逻辑，乍闻起来有疯疯癫癫的味道，再仔细揣摩一下，就会发觉原来自己很白痴。几千年前的老子也曾奉劝我们绝圣弃智，做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身处现代文明的我们，做不了小国寡民，也没办法与别人老死不相往来，假如我们脑中还有点智慧的话，我们最好不要做有心人。有心人必定长着许多的心眼，事事精打细算，还给自己建造空中楼阁，这跟思考无异，要遭受上帝无情的嘲笑。
蒲松龄醉心谈狐说鬼，每个故事讲完之后，总不忘在“异史氏曰”后面说上一通人生的大道理，尝言“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很显然这个时侯的蒲松龄已经忘却了“有心人天不负”的豪言壮语。有心人的世界是一幅庸碌的景象，几百年前的马致远已形诸笔墨了，社会中的芸芸众生像是——“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姑且不论这些比喻得当与否，且看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奋斗着、追求者，而一旦入得宝山，往往也是空手而归，这点很像蝼蚁的所做所为。
我们总是在浪费时间，而一旦较真起来，我们又将感到时间不够用。业务谈判前夕，我们对各个环节了然于胸，也认为志在必得。我们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看看钟表，发现时间无多，于是头发着装不加修饰，奔丧似地奔赴交通站台。但是平时随处可见的公交车或者出租车久等不见踪影，好不容易上了车，却因交通事故堵在路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维谷，于是忙不迭地向相关人士报告，请求宽宥。司机无意中多说了几句，我们就暴跳如雷，从司机的祖宗十八代开始操起。司机也火冒三丈，于是发生口角，进而大打出手，最后双方鼻青脸肿。待赶到谈判现场的时候，谈判已进入到尾声了，原本是这场谈判的主角，如今嗒然若丧，变成丧家犬了。有心人就是这样，追求不断，烦恼不断。
有心人因极其用心，有意无意的要变成鸡肠小人。数千年来，我们一直推崇孔子，说他贤圣之至，事实上翻开《论语》就会发现，孔子如你我一样，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小肚鸡肠般的人。比如孔子一辈子追求仕进，疏通各方关系以获得官爵名禄，而他总会在公众场合发表一通口是心非的演说——“功名富贵，于我如浮云！”再比如《论语》开篇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种虚怀若谷的情怀被古往今来的人津津乐道，事实上孔子并非如此虚怀若谷，他经常向他的学生灌输一个道理——“无友不如己者”，自视甚高！与人交往，总是想方设法探听人家的底细，然后刻意给自己标新立异，《孔子家语·六本》就说了——“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识其地，视其草木。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何谓善人，何谓恶人，都是普通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都是市井小民。何谓圣贤？李零说孔子是丧家犬！
韩愈在《祭柳子厚》中感叹说：“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韩愈是及其用心之人，怀抱见功力的宏伟理想，也一辈子汲汲于富贵，却屡遭猜忌放逐，终日郁郁寡欢。诚如韩愈所言，人生就是睡梦一觉，我们都在寻梦，梦里却不分西东，有乐有悲，有笑有泪。梦醒之后，切莫追梦，因为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我们为口忙，为家庭忙，为理想忙，仅仅是一副蝼蚁的形象，还没明白人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早已是冢中白骨了！“密密潜行世莫知，个中已是涉多岐。如灯焰焰空纷扰，急急归来早是迟。”显忠和尚也领悟了这样一个道理，人生多歧路，在世间走一遭，富贵功名利禄，皆是梦幻一场。出家人说的话，禅机太多，诗人的文字则畅晓易懂得多，马致远就说了，人要跟风云雷雨般无心自在地生活——“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