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里面当然是没有鱼的，这和从麻婆豆腐里面一定不能吃到那个麻脸婆婆差不多。
菜品的名字自可直来直去、素面朝天，如韭黄炒鸡蛋、土豆烧牛肉，一览无余、大俗即大雅；亦可牵强攀附、离题万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如野猪林、珍珠翡翠白玉汤；还可无中生有、貌离神合，名至而实不归，如蚂蚁上树、水淹七军。鱼香肉丝本非鱼肴，以鱼字当先，盖是借鱼言志，鱼非鱼而偏胜于鱼；至少也是天工巧夺，不枉几分神似。勤行之中，萝卜烧成萝卜、白菜烧成白菜是俗手，将萝卜烧成白菜才算是手筋。因此鱼香其实贵在“余香”，食的境界归到底是求一个“味”字，一盘青菜里脊而与鱼争鲜，怎一个“妙”字了得！然究竟下箸间，是鱼香、是菜香、是肉香，仍需君意定夺。
我们尚在混沌未开的童蒙时，更像是用嘴巴在思考，即便是硬币和橡皮也要拿来大快朵颐，差不多是在用咀嚼的方式认识世界。囫囵吞枣的结果一定是食不甘味，我们的童年实在很荒废，只怕是连母乳的香甜也没有谁再回忆得出。一直要到恰同学少年，随着生命深处的几波惊蜇，情窦萌芽，我们才恍然进入一种类乎初恋的状态。而这其中，至少有一次恋爱应该是属于美食的。少年之我们，英姿勃发、有些辣冲冲，又多愁善感、甜蜜中不免酸涩，尽管火候还差得远，却渴望着浓汤猛料的洗礼，已经很像一碟急火烹制、色形兼备的鱼香小炒。少男少女们首度钟情的玉食佳馔很少能逃开不是鱼香肉丝一类的作品，这实在是因为那时的我们具备一切与鱼香肉丝相仿的特征，复杂又直接、丰美又价廉。我们的味蕾恍恍惚惚是在热恋中，每食不厌，不肯自拔。
原则上天下的鱼香肉丝是一般香的，而原则上一百个厨师自会有一百种鱼香的理由和方式；原则上厨艺可分为鳖脚的和不鳖脚的，也因此在很地道和很不地道之间原则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盘鱼香肉丝。这非常接近于太阳每一天都有是新太阳的理论。我们可以相信世界上有两个甚至更多的太阳，问题是哪一个比较纯粹；我们愿意接受不一而足的鱼香手法，偏偏我们的舌苔是最自以为是的器官，而厨师们又是一群最自以为是的人，结果便是鱼并非总是香的，原则上分为值得热爱与值得憎恨的两种。厨师的优劣高低在于，差不多的一手牌却出成差得多的局面，做菜如同做诗，功夫原本在物外，凭借的是慧心和灵性。我的看法是，烹调近似于人的五官，美味和美丽重要的在乎组合。其实世界本是组合的艺术，没有组合便没有世界。鱼香肉丝自然也是规律的产物，它可辣、可咸、可甜、可酸，亦可中庸。鱼香本无定则，好菜全无规矩，原则上总该有一种乃至若干种搭配可以让我们的舌头折倒叹服。
年少匆匆如幻，韶华常常苦短。后来，我们开始不停地长大，长大意味着情节的丰富，光阴的故事里，我们从童话变成了小说。而鱼香肉丝并不长大，它仍旧童话般的，被一遍一遍地重复。后来的后来，我们依然倾情着鱼香，只是爱慕越来越向着友谊升华，我们开始正襟危坐，只客客气气地把它吃掉一半，并憧憬着更多像鱼香肉丝一般精彩的事物。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生活越来越像一盘五味杂陈的鱼香肉丝，浓烈辛辣、十回百转，而我们在时间的机器上奔跑，却渐渐麻木了生活的滋味。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们真的要变得很老很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