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只道不如归

仰望苍穹，我已泪眼婆娑。
我的脚埋在土里，日久天长，已长成根须。我的躯体站成树干，风吹雨打，疼痛无比。我无数条手臂竭力伸向天空，日夜呼号，渴望归去。
我从未怜惜过树干，因我知它终将成空，毫无价值。然而现在我必须借助它成长，也许我应该爱护一回。
我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头顶上的开花了，不曾浪费一朵在叶腋之下。因为头顶上的花蕊里，藏着一串密码，要等到花开，才能破译。
在花开之前，我不敢站得太深，不敢把根须蔓延得太广，我怕拔不出来。并非我不热爱这片土地，只是我深知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必将一边开花一边结果，然后叶落归根。
但现在我无法归去，我的花刚刚苞成蓓蕾，还未绽放，密码还没解开，我不知道怎样抓住天树的枝条，回到天树之根。智慧和幸福的源泉在那里，不在我的脚下。我脚下的根须，力道是向着土里生的。地底下我不去，那里太黑。
我要归去的是天树之根。
你知道吗？有一棵无比巨大的天树，从天空垂下，它的根须扎在天界中心，如如不动。它的枝条向八方沿展，遍满虚空。它每一片树叶都光华闪闪，在风中转动，如佩玉叮咚。它每一条叶脉都滴着透明的乳汁，芳香而甜蜜。
天树的枝条曾一次又一次穿过我，然而我握不住。象竹影扫过台阶，如月华拂过春水，似筝声跳过琴弦，若箫曲飘过唇齿……
我握不住，拔不出，也上不去。
一串又一串伤心的露珠扑簌簌滚落，我说，那是我银铃般的笑声，你真的相信吗？我说，我是一头永远快活的小鹿，你真的一点不怀疑吗？我说，我从没长大过，也再不会有爱情了，你真的不心痛吗？
其实这些，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我究竟生活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而我的梦，和你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真实？谁敢断言此真彼假？亦或此假彼真？恐怕只有神才知道。
然而神在哪里？佛陀说他是无神论者。上帝说：看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神！
我们全都被扔在荒野里，一大片又一大片，根须在地下交绕缠连，争斗着，也拥抱着。地上部份，却互相陌生地望着，各自孤独地长着。
我的根须只抓住了一丁点的泥土，能够我生长就行了，我跟谁都不抢，也不争，我原不需要太多的泥土，我也从没想要长得多高多粗。
我只想开出一朵纯洁美丽的花。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能头戴花冠归去，而非王冠。但即使如此，我也很满足了。
开花更多需要的，是纯澄的阳光，新鲜的空气，和清澈的流水。这些东西大地上已经所剩无已了，难道我不更要抓紧些吗？
我必须得开花，我今生的任务就是开出一朵神所喜悦的花来！神是有的，真的。神不是佛陀，也不是耶和华，神是一种智慧而慈悲的光，没有名字。所有的名字都只是尘世中的标签，是人们为了言说方便而做的种种假设。
任何一棵植株都能开花的，无论高矮粗细。但不是任何一棵植株都能开出神所喜悦的花。何况沾满尘埃的灰雾正侵袭而来，弥漫四野？
所以说，很难。
我一度逃避，因为我害怕，但现在我已无处可逃。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疼吗？
我在黑冷中张开手臂，低低吁求，求你的垂怜。求你，不要离弃我。求你，用宽厚温和的目光，穿越我伪装成顽强的韧皮，抚慰我木质部的凄凉和忧伤。
有一个字我永远也不能说出来了，在决定回家的那一刻起。
你知道吗？我真想下辈子做你的女儿，象一朵娇嫩的小花开在你膝上，弹奏着美妙的音乐。象一只活泼的小鸟倚在你怀里，诵读着纯真的诗歌。
但是我不能……我已经不能了……我要走了……再不回来了……这世间太叫我疼。
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我知道我即将开出花朵。
那时，天树的枝条将源源不断地洒下芳馨洁净的甘露，而我金色的花朵如喷泉一般向上不断翻涌，层层盛开，垂下千万条水流似的花瓣，承接着枝条滴落的甘露，交汇，融和，然后遍流周身。
我所有的枝条，渐渐薄如蝉翼，在光中缓缓化成无数只翅膀。
我的根须缓缓拔出泥土，离开地面，在水流中洗得干净、洁白，化成纤细透明的足。我所有的叶片，都变成驮着光的羽毛，闪闪发亮。我的树干将渐渐隐去，它已完成使命。
而天树的枝条，早已变现成无数条温暖有力的手臂，慈爱而温柔地拥抱着我，补偿我所有不曾得到的爱，和从没发生过的，真正的爱情。
我无法把爱情给任何人，因为我的爱情注定给了回家。我深深地爱你，却只能扮一回嬉闹顽劣的角色，我只能做你的好孩子。
尘世间的一切，只要产生，就会消失。所有的爱情都跟生命一样薄脆易逝，而我一心渴望的却是不朽和永恒，注定归去。
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因为花就要开了。
我真想深深地看你一眼再走，在你听不到的地方，我真想说出来，其实我一直都在说……在心里默默地说……其实……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你呵！你个笨笨，当真不知吗？
但是我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永远都不能了。
好疼啊！

2007-12-11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