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魂

一九九二年初冬，敬爱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她是被癌症夺去生命的。
十六年的岁月历程不算短，可母亲的音容没有被十六个春夏秋冬所淹没，没有被十六个寒来暑往所冲淡。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灵深处，母亲仍是那么鲜活、那么明晰。十六年来，母亲期盼的目光无时不在关注着我；母亲慈爱的笑容无时不在温暖着我；母亲柔韧宽容的性格无时不在鞭策、激励着我。母亲！您知道吗？我少泪的眼眶里，不止百次、千次的被您的音容湿润，多少个沉沉夤夜里，“妈妈”这两个弃我而去的字眼一次次从胸腔里迸出。
有人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能碰见鬼魂。于是，我曾有过一段黑夜里独自游荡的日子，直到有一天黎明，当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时，背靠被子合衣而坐的父亲对我说：傻孩子，黑夜里只能看到穿白色衣服的“地方鬼”，你母亲是从来不穿鲜亮衣服的。我放弃了黑夜寻母的举动。
又有人说，在半明半暗的月夜里最易看见亡人的阴魂。我又开始在月半明，夜朦胧的寂夜里孤身游荡，专找那些僻静又荒凉的地方去守候。待那冰冷的晨霜凝结额头，我才一次又一次拖着失望的步履回到黎明。
还有人说，要见到死去的亲人，只有夜半三更，在亲人的坟墓前连续祷告、呼唤七七四十九遍，许能看见亲人的灵魂。
5月11日，又是一个母亲节。夜幕刚刚降临，我带着两支蜡烛，两沓从街上买来的、印着“冥府银行”的纸币，一股佛香，还有一小罐母亲生前最爱吃，但很少吃得上的小麦面片，另有几颗我从城里带来的糕点来到母亲坟前。母亲的坟茔坐落在村西约一里之地的一个小湾里，坐北向南，背靠一堵大崖，坟的左右两侧不远处各有一条小溪，坟冢被几十棵扬柳、刺槐、松柏圈围着，坟茔里到处是一蓬蓬的沙枣和一丛丛的迎春草。
如镰的清月斜挂在西南天际，深邃的穹宇里稀疏的散布着忽明忽暗的星星。天地间一片寂静，静得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我虔诚的跪在母亲坟前，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妈妈，我想您！真的好想您！让我见见您吧！甚至是大声疾呼，妈妈！妈妈！任那悲切苍凉的呼唤在深邃的旷野回荡。纸币在轻微有些摇曳的烛火点燃下，一张张化为灰烬。
——妈妈！我没忘，我十二岁那年深冬的一天下午，当我流着委屈的泪水扑到您怀里时，您轻轻吻着我额头青肿的、核桃般大的血包，颤栗着嘴唇说的话：孩子，忍了吧，人家是公社书记的儿子。时过不久，我和公社书记的儿子竟成了好朋友。妈妈，是您让我拥有了忍让和宽容的心胸。
——妈妈！我没忘，您做绝育手术那年，为了给我增加营养，让我能考上大学，您把舅妈给您送来的十个鸡蛋一天一个煮给我吃，每当给我鸡蛋时，您总要支开嘟着小嘴的妹妹，还说：等你哥考上大学，将来有你好吃的。妈妈，是您让我感悟了母爱的涵义，我也没有让您失望。
——妈妈！我没忘，二十二岁那年一个初春的晚上，已是大队会计兼治保主任的我，接受了邻庄一位群众因申请宅基地而送的一瓶“金徽酒”后，您对我的责备：孩子，一瓶酒养活不了你一背子，名声比啥都金贵。妈妈，是您让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让我养成了洁身自律的品格。
——妈妈！我没忘，您在生命旅程的最后日子里，您因为丢不下牵挂而偷偷流泪的情景，您为了不让父亲和您的儿女听见您痛苦的呻吟声，竟然咬碎了牙齿，嘴角里点点滴滴流出鲜血的情景。那段日子的我，竟然傻傻的四处打听，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代替您的痛苦，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生命替换下您的生命。妈妈，是您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牵挂，什么是关爱，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什么是血浓于水。
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许是我的执着感动了九泉下的母亲。母亲出现了，轻轻的、攸然地出现了。我久蓄的泪水喷涌而出。母亲默默地牵着我的手，飘然进入一道不算气派，但很温馨的门，屋子里很是亮堂，厅堂正中靠墙支着张黑里泛红的雕花八仙桌，桌上然着两支特大号红蜡烛，两支蜡烛中间是个黑色雕花底座拖着的天蓝色釉瓷圆香炉，香炉里一溜插着三柱燃着的香，香炉后面摆着一个冒着冉冉热气的小碗和两个堆着糕点的小碟子。桌子两侧是两张太师椅，左边椅上坐着爷爷，右边椅上坐着奶奶。母亲牵着我给爷爷奶奶跪安后坐在了下手一张暗红色长条木凳上。爷爷奶奶轮流向我询问了父亲和我们兄妹的近况后，母亲说：孩子，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以后多孝顺你父亲，他这辈子不容易，你们这辈人命好，赶上了好时代……。最后，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感叹地说：都有白头发了。说着顺手拔掉了我鬓角一根白发，一丝轻微的疼痛使得我不由一哆嗦。母亲攸然不见了，周围一片幽静，那弯清月已不知去向，树梢间隐约有阵阵“唰唰”声，那是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插在坟头的蜡烛早已燃尽，我倦缩的身子斜躺在坟侧，一只小松鼠正蹲在我的肩头好奇的望着我，一只前爪试探性的再次朝我的鬓角伸来，我一动不动的躺着，不忍惊吓了可爱的、孤零零地小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