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大海仿佛无边的眼泪

不管你是否乐于接受，二十世纪的小说在叙事技巧与人物刻划上都没有达到十九世纪小说的高度——呈现在我们眼前最为明显的一个事实是，小说这个词汇现在所包含的意义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它最初定义者的想象，它越来越多地开始关注文字与阅读本身，而渐渐抛弃了它被指向的应有的文本思考。经典的阅读方式告诉我们，小说最为重要的是文本的主题，但是，我们实际的阅读经历却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反讽：往往震撼我们的，都不是小说的主题，而是它的文本本身——并非所有的小说都需要你去追究他文本背后的潜意向。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小说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思考的。因此，作为一本充满了小资情调的《挪威的森林》，由于它的文本本身就是文本意向，因此村上的窜红与《挪》的畅销，都是顺利成章而不必大惊小怪的事情。
与其说是村上知道怎样迎合市场，我更乐意认为是村上知道怎样抓住我们脆弱的神经。怎样让文字本身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与共鸣。事实上小说作为一种比其他所有文体都要隐晦的写作方式，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不存在完美的小说，把思想尽可能完整无缺地传达给读者的试图与努力都是不现实的。正如村上在《好风长吟》里说的那样“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村上深知这一点，所以《挪威的森林》在一开始，作者就放弃了表达的试图（而这似乎是村上所有小说的一个共同点）。而当小说成了一种单纯的叙述，那么它因此获得的自由与随性反而可能更加彰显它本已经放弃了的意向表达。村上通过这本书，留给我们所有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青春读本：美丽的日出，海潮的声音，遥远的故乡，女孩的长发，桂花的香味，傍晚的落霞，飘渺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这一切，让你不由回想起你年少的那些时光，让你回想起你曾经爱过的女孩，想起她曾经在你的耳边轻声说：月光下的大海仿佛无边的眼泪……然而当这一切在一瞬间摧枯拉朽般地破碎，断裂为绚烂烟花的落寞散场，那么所有的记忆就成了一种痛到无法再痛的伤感，成了一场终要灰飞烟灭的青春珍藏。你除了泪流满面，别无他法。
《挪》讲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事实上它的构架简单的连个故事也算不上。但假如非要以小说故事情节来断定一部小说的好坏，那么，昆德拉，卡尔维诺，杜拉斯以及王小波，都只能算是二流的作家。单纯而不单调，简约而不简单，正是这些作家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也是大师与非大师的最为重要的一个区别。村上在书中以一个中年人的姿态，以第一人称回忆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几乎每一位读者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渡边。因为他是特立独行的。他是一个“平庸的与众不同的男孩”。当几乎所有的日本少年对大江健三郎疯狂追逐时，渡边的选择是美国的当代作家，他对<<了不起的盖次比>>的喜欢是坚硬和执着的。我们读到这里，会觉得安慰不已，我们的主人公是特别的。我知道，几乎每一个读者在阅读时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小说的情节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经历我有过，我不止一次的成为过乔封和段玉，并因此自我感觉良好。只是这一次，我们打错了赌注了。渡边不是特别的，他反而是一个最为平庸的大众存在。当时的日本，正是一个全体哈美的时代，日本本土的文化以及信仰都在来势汹汹的美国文化下茫然无措——事实上二战留给日本的民族创伤是巨大和永恒的。渡边的一切只是说明他在循规蹈距的同时连自己的位置都给丧失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青春少年，一直在两个女孩间徘徊，再徘徊，并无法做出选择。小说的女主人公直子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温柔如水，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我们除了轻叹一声然后小心呵护外，你再无其他的虔诚。就像小说中的初美一样，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疼，心疼。而另一个女子呢？我们该对满嘴都是性小林绿子说些什么呢？事实上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她的直露表达，其实正是万千少年的共同心声，你不例外，我也不例外。我们是一样的。绿子的最特别的地方是，她直接从现世中寻找滋养她的自我的养分——这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她是现世中唯一的亮色。每当渡边因直子纯粹的自我追求而沉溺于绝望泥潭时，绿子可以拉他出来；每当渡边对噪杂的现世感到厌烦时，绿子又让他感到现世的珍贵。而直子却因为生理的原因不能满足渡边最根本的男性欲望——这与绿子，在形式与内涵上都构成了强大的对立。可以看得出，渡边对直子的爱是真实的，但是这种爱情却终要在欲望的兵临城下下土崩瓦解。村上用一种很冷静的笔调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待爱情的态度，他似乎像所有人提出了一个答案似乎也是唯一的一个问题：假如你是渡边，你会选择什么？
灵的还是肉的？这是成长的一个大问题！
我们可以体会到村上的努力和他的痛苦。他选择了最为原始的手段，让直子必然死去了。直子的死，寄喻了作者的一种理想：这样的清纯女子，成长对她是一种亵渎。她的离去也无可厚非，她是个仙间女子。这种选择是必然的，爱着渡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孩在一起——这场烟花对她来说，太过于寂寞，也太过于悲壮了。她终于还是把绚烂留给了渡边，然后带着满怀的苍凉，悄然的离去了……
小说的最后，直子的葬礼后，作者意外的写了渡边和一成年女子的疯狂做爱。他是已经忘了直子还是要忘了直子？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的答案是渡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就这样成年了。早晚直子会消失在他的记忆里。她已离去，而他已离开。
末尾，渡边在人生里还是迷失了。他找不到路了。他站在他最熟悉的他却不知道是哪里的街上。他彻底忘了他青春的那些日子了，他在不断的呼唤绿子。让直子死去，让绿子活在自己的渴望中。至此，渡边完成了他作为男人的选择。他长大了。他已不存在了。
一本书写青春死亡的书，村上却用了旁观和冷漠的语调。笑着看那些年华的破灭。他是冷静的，所以他残忍的刻骨铭心。他带给我们的，是灰飞烟灭的痛，还有那你永远也无法释怀的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想起了我曾爱过的女孩，想起她微笑着在我耳边说：月光下的大海仿佛无边的眼泪……